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Kuravell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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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非。紫竹院的约会
7月26日中午,我的同事裴钟打来了一个电话。他说,我托他办的事又有了些眉目。下午3点,在紫竹院。我从未托他办过任何事,但他总喜欢这样说。  他是一个热心而富有幽默感的人。说他热心,那是因为除了教书和写作之外,他将撮合我的婚姻看成他的基本使命。他已经替我介绍了11位姑娘,年龄在18岁到38岁之间。说他有幽默感,因为我知道,11位姑娘中至少有4位后来成了他自己的情妇。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游戏,我们都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乐趣。
  我在大学里教授《语言学概论》。43岁。迄今孤身一人。尽管我的天性中对女人的反应较为迟钝,但我也知道阴阳失调所带来的后果。我从我所豢养的一只黑猫身上得到了最好的说明――她在第二个发情期不堪孤独的重负而发了疯。
  “你不一定要和那些女人同床共枕,”有一次裴钟对我说,“但哪怕闻闻她们身上的气味也好。”我记得那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快餐店里,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,眼睛一直盯着邻座的一位高大的女人。他认为那个女人的乳房有些特别。我们都笑了起来。随后他认真地对我说,假如我有兴趣,他明天就可以带个女孩来。“我要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魂飞魄散。”
  据说,最终给人类带来希望和慰藉的只不过是一些空洞的词语而已。裴钟给我带来的那些姑娘,一个个从晦暗的背景中闪现出来,又一个个变得黯淡无光。她们只是一朵朵流云,或者说,一缕缕香水的气息,在我眼前转瞬即逝,留下来的正是这样一些破碎的词汇:语调、笑容、步态、裙子的颜色,也许还有一些吃剩的果皮和瓜子壳。
  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。我一生都在与词汇打交道。我明白,灾难总是相对的――假如你要从一个悲苦的故事中读出喜悦,只要改变一下它的语法结构就可以了。即便将一绺绺破布连缀在一起,你也能得到一片灿烂的织锦。总之,我感到心满意足。
  我就生活在这些陌生的女人们中间。与她们在书房里喝茶,去公园散步,谈论着股票和期货、夕阳和阴雨、辞词和卦象,时间过得很快。大部分女人都有着很好的修养。即使她们想提前结束约会,也会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。 比如说,她忽然想起临出门时忘了关掉煤气……只有少数人会公开流露出对我的不满、轻蔑甚至敌视。有一个姑娘刚刚跨进我的书房就转身离去了,那情景就像她在匆忙中走错了房间。
  简而言之,所有的女人在第一次约会后都将永久消失,无―例外。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我并不为此而感到沮丧。
  我有一个逻辑,在裴钟看来也许是荒谬的,我们曾争论过几次。我举例说,很多人对钓鱼上瘾,仅仅是因为他们喜欢钓鱼而已,并非贪图美食。而裴钟的意见恰恰相反,他更醉心于那些实质性的内容。任何一个在街上走过的漂亮女人都会牢牢地吸引住他的视线,只要她们俯身低头,他的目光即会同时探入她们的衣领。对他来说,所有花枝招展的少女都意味着一种召唤,那是沉睡的肉体渴望苏醒的呼喊:快来吧,快来×我吧……
  他这样说,自然淫荡之极。可他转而又说,除了欲望,无休止的欲望的对象所激起的期待,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。他长得高大英武,气度不凡。不光是女人,男人们一旦与他相识,也会顿生如沐春风之感。当然,他还有生理方面的无与伦比的优越感。我们经常在学校的公共浴池洗澡。这可以解释,为什么当他提出与一个女人分手时,对方总是以自杀相威胁;为什么在拍毕业照的时候,两个女生发了疯似地朝他身边挤,最终扭打在一起;为什么他的妻子对他的管束和提防到了歇斯底里的程度……
  裴钟也有他的苦恼。一言以蔽之,他离不开他的妻子。“与其不断地编造谎言来抵消妻子的追问,还不如找一个―劳永逸的方法。”他坦率地对我说。这也可以看成是我们之间游戏的一个小小背景。他如此热衷于我的婚姻,只不过是为了替自己打造一个寻花问柳的盾牌而已。也许还有别的意图,比如说,有了这样一个名目,他对女人的追逐就更为隐蔽,更加心安理得,甚至多少还有一种他所喜欢的暧昧之感。我们是多年的朋友和同事,我不愿意在这方面推究得太深。我只知道,世上有了一个堂・吉诃德,自然就有桑丘・潘沙。
  有的时候,我在想,我与裴钟的这种共谋行径,很有些类似于两个名词间的互相修饰。而裴钟的说法则显得更为简洁:
  “你的事,就是我的事。”
  这天中午,他又打来了电话。
  我书房里的这台电话机是专门为裴钟预备的。裴钟称它为爱情专线。一般来说,每隔一个月,它才会响一次。假如他连续两个月不打来电话,我就会感到坐立不安。
  裴钟告诉我,那个女孩名叫吴颖,下午3点,在紫竹院。他随后就报出了一系列与她相关的资料:身高一米六一,披肩长发,棕色的裙子,皮肤白皙,有雀斑……但却隐瞒了一项最为重要的信息。
  “我简直有些舍不得将她介绍给你,”裴钟在电话中半开玩笑似的对我说,“她的美貌会令你震惊的,很有可能,还是一个处女。”
  他这样说,我并不感到惊奇。因为他每次打来电话,总是照例要说上一段雷同的冗长的开场白。
  他还说了些别的事。他刚刚从报上读到,美国作家莱蒙德・卡佛因患肺癌不幸去世。在他去世前的那天晚上,他一直坐在窗前,看着窗台上的一株花卉发愣。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。
  “我很想知道,他在去世前所凝望的是一种什么花……”

我很快在紫竹院里见到了吴颖。她就坐在河边的一座凉亭里,低头看着布满绿锈的河水。她长得不算漂亮,可也说不上难看,给人以十分虚弱的印象,就如一件织物在水中洗了又洗,颜色褪了又褪,又如一株终年不见阳光的盆栽植物,柔嫩而苍白。
  夕阳透过重重叠叠的杨柳,照亮了那处凉亭,却使她的脸庞变得更加黝暗。在那条河的对面,一条长长的白铁栅栏的背后,矗立着一幢蓝色的建筑,那是北京图书馆的南楼。我和吴颖的谈话首先是从图书馆顶端蓝色的琉璃瓦开始的。
  她很快就提到了南京的中山陵。她说,据她所知,中山陵是南方惟一的蓝色建筑。但它却是一座陵墓。“蓝色让人感到忧伤,”吴颖说,“白色使人沉静安适,而红色则显得喧闹,热烈,令人幻觉联翩……”我看了一下她所穿的连衣裙,如裴钟所说,是棕色的。
  她说话的语调也是虚弱的,病态的,仿佛每吐出一个字,都显得十分艰难。
 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盒香烟,也没问我抽不抽,自己就叼上了一根,同时用指拢了一下额前的长发。我感到,她的身上附着了一层娴静而沉郁的气息,即使我们很长时间不说话,也不会觉得不自在。只有当我注意到她那被焦油熏黄的手指微微颤抖之时,才会略感局促。她笑了一下,告诉我,她的烟抽得很凶。
  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,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。
  我问她是不是愿意沿着河边随处走走,她摇了摇头。她说她喜欢一直这样坐着。总之,这个下午的情景总让人觉得不同寻常,似乎随时都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,僵滞的空气既紧张又甜蜜。
  “我听裴钟说,你的老家似乎在苏州?”她终于提到了裴钟。
  我点点头:“可以算是苏州。”
  “是在苏州城里吗?”
  “不,在直,离昆山很近。那是一个小镇,不太有名。”
  可吴颖说,她知道那个地方。她回忆说,她的父亲作为一家制片厂的美工,曾经参加了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的拍摄,外景地就在直。他从直带回来的风景照片摆满了她的整个书桌,还有一些字画,散发出油墨和染料特有的香气。
  “照片上都是一些带回廊的房子,街巷,城内的运河,当然,还有那些拱桥。”
  她说,如果有机会的话,她可以带我去她阜城门的家中,看看那些照片和字画。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之后,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们。
  她这样说,在无意中暗示了我这次约会在未来延续的可能性。我感到有些意外。我与裴钟之间的这个游戏,尽管双方未作任何规定,但早已在无形中建立了某些成例――一般来说,我一旦与初次约会的女人告别,就只能在梦中看到她了。我这样想,假如有一天,我真的去了吴颖的住所,是不是可以说,我已经走到了这个游戏之外?
  “我心回神萦的天堂就是南方。”吴颖说。她父亲给她带回的那些照片和字画寄托着她的全部梦想。她说她只是一个冥想的收集者。她周围的邻居,亲戚,朋友,朋友的朋友只要去南方,总会给她捎回些什么。书籍,画册,公园的门票,导游图,石墨,砚台,纸扇,陶瓷,泥人,残碑的拓片……甚至,她还曾得到过一朵风干的昙花。那是扬州普济寺的一个和尚给她寄来的。
  “这朵枯干的昙花正是南方的缩影,岁月消逝中残留下来的菁华。可是据说,这种花并不存在……”
  “你去过南方吗?”我问她。
  “其实,我一直生活在南方。”吴颖说。可我却不太明白她为何这样说,尽管她的话在语法上没有任何毛玻
  “只要你愿意,你随时都可以去那里游历一番,或者,可以去南方工作……”
  吴颖再次摇了摇头:“我梦寐以求的南方,就像那朵昙花一样,实际上并不存在。”
  她接着又解释说,尘世的图景只不过是一些想象的附属物,或者说,对想象的模仿。在她的南方博物馆里,所有的收藏物可以分成以下几个类别:实物,照片,绘画和书籍。“南方的格局固然可以凝结在一帧照片中,一面打开的纸扇中,或者―颈花瓶、一匹苏绣锦缎之中,可是,它的气息只有在文字中才能得以保留,而它的生命仅仅在我的想象中延续。因此,有人才会说,真正的存在物将是那些不存在……”
  “这就是你不愿意去南方的理由吗?”我问道。
  “当然,还有另一个理由。”吴颖古怪地笑了一下,将我吓了一跳。我们身边的这座沉寂的园林仿佛受到了她刚才一番玄言的感染,陡然变得虚幻起来。
  她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,将它拽到她的大腿上。我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她裙子的皱折,巨大的晕眩感和内心的震荡差一点将我击倒。
  “你不要害怕。”吴颖朝我嫣然一笑,随后她就撩起了裙子,露出了过于白皙的、圆润的大腿。
  它用聚脂材料做成,膝关节连接处的金属支架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  吴颖让我不要在意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。因为,那是“一个不幸的人”在寂寞中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而已。
  “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吗?”我问她。
  “有时候我会这么想,”吴颖说,“可在大部分时间里,我感到非常快乐。上帝是公正的,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。”
裴钟未能前来参加我与吴颖的婚礼。我们之间的游戏结束了,他一定非常伤感。
  婚礼后的第二天,也是下午,他打来了一个电话。他曾经问我,美国作家卡佛在去世前所凝望的是一种什么花,他说他现在终于知道了。
  “是玫瑰。”裴钟说,然后就挂断了电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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