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一九○六年,即清朝光緒三十二年的舊歷正月十四,我出生于北京的醇王府。我的祖父奕言瞏,是道光皇帝的第七子,初封郡王,后晉親王,死后謚法“賢”,所以后來稱做醇賢親王。我的父親載灃,是祖父的第五子,因為第一和第三、四子早殤,第二子載湉被姨母慈禧太后接進宮里,當了皇帝(即光緒皇帝),所以祖父死后,由父親襲了王爵。我是第二代醇王的長子。在我三歲那年的舊歷十月二十日,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病篤,慈禧突然決定立我為嗣皇帝,承繼同治(載淳,是慈禧親生子,載湉的堂兄弟),兼祧光緒。在我入宮后的兩天內,光緒与慈禧相繼去世。十一月初九日,我便登极為皇帝——清朝的第十代,也是最末一代的皇帝,年號宣統。不到三年,辛亥革命爆發,我退了位。
我的記憶是從退位時開始的。但是敘述我的前半生,如果先從我的祖父和我的老家醇王府說起,事情就會更清楚些。
醇王府,在北京曾占据過三處地方。咸丰十年,十九歲的醇郡王奕囗奉旨与懿貴妃葉赫那拉氏的妹妹成婚,依例先行分府出宮,他受賜的府邸坐落在宣武門內的太平湖東岸,即現在中央音樂學院所在地。這就是第一座醇王府。后來,載湉做了皇帝,根据雍正朝的成例,“皇帝發祥地”(又稱為“潛龍邸”)須升為宮殿,或者空閒出來,或者仿雍王府(雍正皇帝即位前住的)升為雍和宮的辦法,改成廟宇,供奉菩薩。為了騰出這座“潛龍邸”,慈禧太后把什剎后海的一座貝子府賞給了祖父,撥出了十六万兩銀子重加修繕。這是第二座醇王府,也就是被一些人慣稱為“北府”的那個地方。我做了皇帝之后,我父親做了監國攝政王,這比以前又加了一層搬家的理由,因此隆裕太后(光緒的皇后,慈禧太后和我祖母的侄女)決定給我父親建造一座全新的王府,這第三座府邸地址選定在西苑三海集靈囿紫光閣一帶。正在大興土木之際,武昌起義掀起了革命風暴,于是醇王府的三修府邸、兩度“潛龍”、一朝攝政的家世,就隨著清朝的歷史一起告終了。
在清朝最后的最黑暗的年代里,醇王一家給慈禧太后做了半世紀的忠仆。我的祖父更為她效忠了一生。
我祖父為道光皇帝的庄順皇貴妃烏雅氏所出,生于道光二十二年,死于光緒十六年。翻開皇室家譜“玉牒”來看,醇賢親王奕囗在他哥哥咸丰帝在位的十一年間,除了他十歲時因咸丰登极而按例封為醇郡王之外,沒有得到過什么“恩典”,可是在咸丰帝死后那半年間,也就是慈禧太后的尊號剛出現的那几個月間,他忽然接二連三地得到了一大堆頭銜:正黃旗漢軍都統、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、御前大臣、后扈大臣、管理善扑營事務、署理奉宸苑事務、管理正黃旗新舊營房事務、管理火槍營事務、管理神机營事務……。這一年,他只有二十一歲。一個二十一歲的青年,能出這樣大的風頭,當然是由于妻子的姐姐當上了皇太后。但是事情也并非完全如此。我很小的時候曾听說過這樣一個故事。有一天王府里演戲,演到“鍘美案”最后一場,年幼的六叔載洵看見陳士美被包龍圖鍘得鮮血淋漓,嚇得坐地大哭,我祖父立即聲色俱厲地當眾喝道:“太不像話!想我二十一歲時就親手拿過肅順,像你這樣,將來還能擔當起國家大事嗎?”原來,拿肅順這件事才是他飛黃騰達的真正起點。
這事發生在一八六一年。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屈辱的和議宣告結束,逃到熱河臥病不起的咸丰皇帝,臨終之前,召集了隨他逃亡的三個御前大臣和五個軍机大臣,立了六歲的儿子載淳為皇太子,并且任命這八位大臣為贊襄政務大臣。第二天,咸丰帝“駕崩”,八位“顧命王大臣”按照遺命,扶載淳就位,定年號為“棋祥”,同時把朝政抓在手里。
這八位顧命王大臣是恰親王載垣、鄭親王端華、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和軍机大臣景壽、穆蔭、匡源、杜翰、焦佑瀛,其中掌握實權的是兩位親王和一位協辦大學士,而肅順更是其中的主宰。肅順在咸丰朝很受器重,据說他善于擢用“人才”,后來替清廷出力鎮壓太平天國革命的漢族大地主曾國藩、左宗棠之流,就是由他推荐提拔的。因為他重用漢人,貴族們對他极其嫉恨。有人說他在太平軍聲勢最盛的時期,連納賄勒索也僅以旗人為對象。又說他為人凶狠殘暴,專權跋扈,對待异己手腕狠毒,以致結怨內外,种下禍根。其實,肅順遭到殺身之禍,最根本的原因,是他這個集團与當時新形成的一派勢力水火不能相容,換句話說,是他們沒弄清楚在北京正和洋人拉上關系的恭親王,這時已經有了什么力量。
恭親王奕訢,在咸丰朝本來不是個得意的人物。咸丰把奕訢丟在北京去辦議和,這件苦差事卻給奕訢造成了机運,奕訢代表清廷和英法聯軍辦了和議,接受了空前喪權辱國的北京條約,頗受到洋人的賞識。這位得到洋人支持的“皇叔”,自然不甘居于肅順這班人之下,再加上素來嫉恨肅順的王公大臣的慫恿,恭親王于是躍躍欲試了。正在這時,忽然有人秘密地從熱河“离宮”帶來了兩位太后的懿旨。
這兩位太后一位是咸丰的皇后鈕祜錄氏,后來尊號叫慈安,又稱東太后,另一位就是慈禧,又稱西太后。西太后原是一個宮女,由于怀孕,升為貴妃,儿子載淳是咸丰的獨子,后來當了皇帝,母以子貴,她立時成了太后。不知是怎么安排的,她剛當上太后,便有一個御史奏請兩太后垂帘听政。這主意遭到肅順等人的狠狠駁斥,說是本朝根本無此前例。這件事對沒有什么野心的慈安太后說來,倒無所謂,在慈禧心里卻結下了深仇。她首先讓慈安太后相信了那些顧命大臣心怀叵測,圖謀不軌,然后又獲得慈安的同意,秘密傳信給恭親王,召他來熱河离宮商議對策。當時肅順等人為了鞏固既得勢力,曾多方設法來防范北京的恭親王和离宮里的太后。關于太后們如何避過肅順等人的耳目和恭親王取得聯系的事,有种种不同的傳說。有人說太后的懿旨是由一個廚役秘密帶到北京的,又有人說是慈禧先把心腹太監安德海公開責打一頓,然后下令送他到北京內廷處理,懿旨就這樣叫安德海帶到了北京。總之,懿旨是到了恭親王手里。恭親王得信后,立即送來奏折,請求覲見皇帝。肅順等人用“留守責任重大”的“上諭”堵他,沒能堵住。肅順又用叔嫂不通問的禮法,阻他和太后們會見,依然沒有成功。關于恭親王与太后的會見,后來有許多傳說,有的說是恭親王化妝成“薩滿”進去的,有的說是恭親王直接將了肅順一軍,說既然叔嫂見面不妥。就請你在場監視好了,肅順一時臉上下不來,只好不再阻攔。還有一個說法是恭親王祭拜咸丰靈位時,慈禧太后讓安德海送一碗面賞給恭親王吃,碗底下藏著慈禧寫給奕訢的懿旨。總之,不管哪個傳說可靠,反正恭親王和太后們把一切都商議好了。結果是,太后們回到北京,封奕訢為議政王,八個顧命王大臣全部被捕,兩個親王賜自盡,肅順砍了頭,其余的充軍的充軍,監禁的監禁。載淳的年號也改為“同治”,意思是兩太后一同治政。從此開始了西太后在同光兩代四十七年垂帘听政的歷史。我的祖父在這場政變中的功勳,是為慈禧在半壁店捉拿了護送“梓宮”返京的肅順。我祖父于是獲得了前面所說的那一串頭銜。
此后,同治三年,奕囗又被賜以“加親王銜”的榮譽,同治十一年正式晉封為親王。同治十三年,同治皇帝去世,光緒皇帝即位,他更被加封親王“世襲罔替”,意思是子孫世代承襲王爵,而不必按例降襲。在光緒朝,恭親王曾几度失寵,但醇親王受到的恩典卻是有增無已,极盡人世之顯赫。
我在醇王府里看見過祖父留下的不少親筆寫的格言家訓,有對聯,有條幅,挂在各個儿孫的房中。有一副對聯是:“福祿重重增福祿,恩光輩輩受思光”。當時我覺得祖父似乎是心滿意足的。但我現在卻另有一种看法,甚至覺得前面說到的那個看戲訓子的舉動,祖父都是另有用意。
如果說二十一歲的醇郡王缺乏閱歷,那么經歷了同治朝十三年的醇親王,就該有足夠的見識了。特別是關于同治帝后之死,醇親王身為宗室親貴,是比外人知之尤詳,感之尤深的。
在野史和演義里,同治是因得花柳病不治而死的,据我听說,同治是死于天花(翁同和的日記也有記載)。按理說天花并非必死之症,但同治在病中受到了刺激,因此發生“痘內陷”的病變,以致搶救無術而死。据說經過是這樣:有一天同治的皇后去養心殿探病,在同治床前說起了婆婆又為了什么事責罵了她,失聲哭泣。同治勸她忍受著,說將來會有出頭的日子。慈禧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儿媳,對儿子和媳婦早設下了監視的耳目。這天她听說皇后去探視同治,就親自來到養心殿東暖閣外,偷听儿子和媳婦的談話。這對小夫妻万沒料到几句私房話竟闖下滔天大禍,只見慈禧怒气沖沖地闖了進來,一把抓住皇后的頭發,舉手痛打,并且叫內廷准備棍杖伺候。同治嚇得昏厥過去了,慈禧因此沒有對皇后用刑。同治一死,慈禧把責任全部安到皇后的頭上,下令限制皇后的飲食。兩個月后,皇后也就被折磨死了。皇后死后,慈禧的怒气還不消,又革掉了皇后的父親崇褲的侍郎職位。第二年,有個多事的御史上了一個奏折,說外邊傳說很多,有說皇后死于悲痛過度,有說死于絕粟,總之,節烈如此,應當表彰,賜以美謚云云。結果皇后的謚法沒有爭到,這位御史把自己的官也丟了。
在同治死前,慈禧同治母子不和已是一件公開的秘密。我在故宮時就听到老太監說過,同治給東太后請安,還留下說一會話,在自己親生母親那里,簡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同治親政時,慈禧在朝中的親信羽翼早已形成,東太后又一向不大問事;皇帝辦起事來如果不先問問西太后,根本行不通。這就是母子不和的真正原因。慈禧是個權勢欲非常強烈的人,絕不愿丟開到手的任何權力。對她說來,所謂三綱五常、祖宗法制只能用來适應自己,決不能讓它束縛自己。為了保持住自己的權威和尊嚴,什么至親骨肉、外戚內臣,一律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同治帝后之死,可以說是慈禧面目的進一步暴露。我祖父如果不是看得很清楚,他決不會一听說叫儿子去當皇帝就嚇得魂不附体。參加了那次御前會議的翁同和在日記里寫過,當慈禧宣布立載湉為嗣的話一出口,我祖父立即“碰頭痛哭,昏迷伏地,掖之不能起……”
按照祖制,皇帝無嗣就該從近支晚輩里選立皇太子。載淳死后,自然要選一個溥字輩的,但是那樣一來,慈禧成了太皇太后,再去垂帘听政就不成了。因此她不給儿子立嗣,卻把外甥載湉要去做儿子。當時有個叫吳可讀的御史,以“尸諫”為同治爭嗣,也沒能使她改變主意。她只不過許了一個愿,說新皇帝得了儿子,就過繼給同治。有一位侍讀學士的后人,也是我家一位世交,給我轉述過那次御前會議情形時說,那天東太后沒在場,只有西太后一人,她對那些跪著的王公大臣們說:“我們姐儿倆已商議好了,挑個年歲大點儿的,我們姐儿倆也不愿意。”連惟一能控制她一點的東太后也沒出來表示意見,別人自然明白,無論是“尸諫”還是痛哭昏迷,都是無用的了。
從那以后,在我祖父的經歷上,就出現了很有趣的記載。一方面是慈禧屢賜恩榮,一方面是祖父屢次的辭謝。光緒入宮的那年,他把一切官職都辭掉了。“親王世襲罔替”的恩典是力辭不准才接受的。這以后几年,他的惟一差使是照料皇帝讀書。他于得兢兢業業,誠惶誠恐,于是慈禧又賞了他“親王雙俸”、“紫禁城內乘坐四人轎”。后來恭親王失寵,革掉了議政王大臣,慈禧太后又命軍机大臣們,今后凡有重大政務要先和醇親王商議,這等于給了他更高的職務。按例,男子結婚便算成年。光緒如果結了婚,太后理應歸政。這是慈禧极不情愿的事,于是就在光緒婚前,由奕囗帶頭向太后叩請繼續“訓政”。清朝創建新式海軍,奕囗接受了這個重任,海軍初步建成之后,他須代表太后去檢閱,偏要拉著一位太監同去,因為這位李蓮英大總管是慈禧的心腹人。慈禧賜他夫婦坐杏黃轎,他一次沒敢坐進去。這种誠惶誠恐的心理,不僅表現在他的一切言行之中,連家里的陳設上也帶著痕跡。他命名自己住的正房為“思謙堂”,命名書齋為“退省齋”。書齋里條几上擺著“欹器”,刻著“滿招損,謙受益”的銘言。子女的房中,到處挂著格言家訓,里面有這樣一段話:“財也大,產也大,后來子孫禍也大,若問此理是若何?子孫錢多膽也大,天樣大事都不怕,不喪身家不肯罷。”其實問題不在錢財,而是怕招災惹禍。最有意思的是,他在光緒二年寫了一個奏折,控告一個沒有具体對象的被告,說是將來可能有人由于他的身份,要援引明朝的某些例子,想給他加上什么尊崇;如果有這樣的事,就該把倡議人視為小人。他還要求把這奏折存在宮里,以便對付未來的那种小人。過了十几年之后,果然發生了他預料到的事情。光緒十五年,河道總督吳大澄上疏請尊崇皇帝本生父以稱號。慈禧見疏大怒,嚇得吳大澄忙借母喪為由,在家里呆了三年沒敢出來。
毫無疑問,自從光緒入宮以后,我祖父對于他那位姻姊的性格一定有更多的了解。在光緒年間,她的脾气更加喜怒無常。有一個太監陪她下棋,說了一句“奴才殺老祖宗的這只馬”,她立刻大怒道:“我殺你一家子!”就叫人把這太監拉了出去活活打死了。慈禧很愛惜自己的頭發,給她梳頭的某太監有一次在梳子上找到一根頭發,不由得心里發慌,想悄悄把這根頭發藏起來,不料被慈禧從鏡子里看到了,這太監因此挨了一頓板子。伺候過慈禧的太監都說過,除了李蓮英之外,誰輪著在慈禧的跟前站班,誰就提心吊膽。慈禧年歲漸老,有了顏面肌抽搐的毛病,她最不愿意人家看見。有個太監大概是多瞧了一眼,她立刻問:“你瞧什么?”太監沒答上來,就挨了几十大板。別的太監知道了,站班時老是不敢抬頭,她又火了:“你低頭干什么?”這太監無法回答,于是也挨了几十大板。還有一回,慈禧問一個太監天气怎樣,這個鄉音未變的太監說:“今儿個天气生冷生冷的。”慈禧對這個“生冷生冷”听著不順耳,也叫人把這太監打了一頓。除了太監,宮女也常挨打。
奴仆挨打以至杖斃,在北京王府里不算什么稀奇事,也許這類事情并不足以刺激醇親王。如果這都不算,那么光緒七年的關于東太后的暴卒,對醇親王來說,就不能是一件平常事了。据說咸丰去世前就擔心懿貴妃將來母以子貴做了太后,會恃尊跋扈,那時皇后必不是她的對手,因此特意留下一道朱諭,授權皇后,可在必要時制裁她。生于侯門而毫無社會閱歷的慈安,有一次無意中把這件事向慈禧泄露出來。慈禧從此下盡功夫向慈安討好,慈安竟被她哄弄得終于當她的面前燒掉了咸丰的遺詔。過了不久,東太后就暴卒宮中。有的說是吃了慈禧送去的點心,有的說喝了慈禧給慈安親手做的什么湯。這件事對醇親王說來無疑地是個很大刺激,因為后來的事實就是如此:他更加謹小慎微,兢兢業業,把取信討好慈禧,看做是他惟一的本分。他負責建設海軍的時候(李鴻章是會辦大臣),為了讓太后有個玩的地方,便將很大一部分海軍經費挪出來修建了頤和園。這座頤和園修建工程最緊張的階段,正值直隸省和京師遭受特大水災,御史吳兆泰因為怕激起災民鬧事,建議暫時停工,因此奪官,“交部議處”。而醇親王卻一言不發,鞠躬盡瘁地完成了修建任務。一八九○年頤和園完工,他也与世長辭了。四年后,他手創的所謂海軍慘敗于甲午之役。花了几千万兩白銀所建造的船只,除了頤和園的那個石舫,大概沒有再剩下什么了。